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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9章 武生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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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伯高似乎是位美食家,點菜點得有講究,一張嘴不是吃就是說,連一盤子炒豌豆苗,都能被他分析出許多道理學問,並且只談美食,不談軍務,是個專門前來大啖的坦蕩態度。霍相貞聽了他的高論,第一感覺是此人很饞,第二感覺是此人饞得很科學;其餘眾人也頗有大開眼界之感,甚至連連毅都不扯淡了,笑瞇瞇的傾聽賀總指揮的妙語。

菜是好菜,酒是好酒,而且偏於清淡,全部迎合時令。賀總指揮一心想要籠絡這幫軍頭,所以春風一般和藹可親,並且會開玩笑。主人和宴席全很令人滿意,唯有萬國強與石將軍躍躍欲試的總想鬥毆。霍相貞幾次三番的勸阻石將軍,讓他別在飯莊子裏胡鬧。然而石將軍像吞了彈簧似的,坐在椅子上一味的要竄。霍相貞無可奈何,索性一把摁住了他的大腿,瞪著眼睛問他:“你再動?再動我把你連人帶椅子端出去!”

石將軍帶了一點酒意,伸手一指對面的萬國強:“靜恒,你端我可以,但是得把那大舌頭也帶上,我要跟他出去決個勝負!”

霍相貞剛要開口說話,不料萬國強嘴笨手快,驟然動武。霍相貞眼前一花,隨即感覺口中多了東西。扭頭“呸”的一吐,卻是一小塊甜甜的藕。皺著眉頭轉向萬國強,霍相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:“子珅,你扔我嘴裏了!”

萬國強面紅耳赤,拖泥帶水的說道:“靜恒,誤傷。”

與此同時,萬國強旁邊的一名軍官悄悄端走了萬國強面前的小碗,碗裏的紅燒翅根不是飯莊子的出品,是賀伯高特地讓一位善烹魚翅的南方大師傅做好送過來的,席上眾人,一人只分得一小碗。那軍官吃完了自己的一份,趁著萬國強忙於饒舌,嘻嘻哈哈的又搶了他的一份。等到萬國強發現之時,那軍官舉著小碗仰面朝天,已經呼嚕呼嚕的吃了個幹凈。

霍相貞看出那名軍官是故意的想要耍萬國強,所以一邊盯著萬國強,一邊拍了拍石將軍的腿,想讓他擦亮眼睛壓下脾氣,不要配合著萬國強一起丟人現眼。一只巴掌捂了他的手背,顯然石將軍是領會了他的意思,兩條蹬來蹬去的粗腿也頓時安靜了。

霍相貞鎮壓住了暴躁頑劣的石將軍,深感滿意。可是不過十秒鐘的工夫,他忽然又覺出了不對勁——石將軍的腿老實了,手卻又活潑起來,居然抓住他的手揉搓不止。

莫名其妙的扭過頭,他正要出言質問,然而一眼望過去,他就見石將軍是個低頭呆望的姿態,順著石將軍的目光再往下看,他身上的寒毛登時豎起了一層。

寒毛豎了,但是神情沒變。他微微歪頭越過了石將軍,去看顧承喜的眼睛:“你幹什麽?”

顧承喜緊緊握著他的手,清晰的關節幾乎泛白,然而臉上也是雲淡風輕,一雙眼睛笑得幹幹凈凈:“方才你不是說我們有仇嗎?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幹戈為玉帛,所以一有機會,就忍不住要和你親近親近。”

憑著先前的所作所為,顧承喜知道霍相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,自己再怎麽伏低做小也是無用了,所以索性換一副面目。無論如何,他總要和霍相貞發生一點關系。

然而霍相貞正視著他,目光是直的,瞳孔連著心,直得徹底利落,不留一點轉圜的餘地,連個犄角旮旯都不給他留。

“今天是總指揮請客。”霍相貞直通通的開了口,聲音四平八穩:“我給你留了面子,你也應該識相。”

顧承喜似笑非笑的握著他的手,握出了一手熱津津的汗:“既然我們都赴了總指揮的宴,可見是同一陣營的同志,互相親近親近,也沒錯呀。”

霍相貞靜靜的看著他,看他品格有問題,精神也有問題,蹬鼻子上臉,是可忍,孰不可忍。

看到最後,他轉向賀伯高一點頭:“總指揮,失禮了。”

隨即他反手抓了顧承喜的腕子。石將軍屹然端坐,只覺頭頂卷過一陣沈重的黑風。周遭眾人全驚呼了,因為看到霍相貞猛然起身,竟然把顧承喜生生掄過了半空。緊接著起了一聲大響,正是顧承喜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樓板上。

驚呼過後,是一瞬間的寂靜。顧承喜先是擡手捂了後腦勺,緊閉雙眼熬過了最初的一陣疼痛,隨即慢慢翻身爬了起來。扭扭脖子晃晃肩膀,他向前邁出一步,又站到了霍相貞面前。

對著霍相貞微微一探頭,他輕聲問道:“寶貝兒,生氣啦?”

霍相貞對他無話可說,於是迎面擊出一拳。顧承喜提前做了防備,在眼前一黑的同時側身一躲,然而霍相貞的動作還是太快了,疾風刮過了他的面頰,拳頭蹭過了他的鼻子。踉蹌著退了幾步,他擡手一抹口鼻,抹了滿手殷紅的血。盯著手中的血,他的精神為之一振——很好,敢放他顧軍長的血!

撒歡似的縱身一躍,他撲向了霍相貞,開始反擊!

單打獨鬥,他絕對不是霍相貞的對手,但是也有一套不甚體面的克敵之法。合身緊緊摟抱了對方,他讓霍相貞的拳腳不得施展,同時兩條腿拼了命的使絆子。席上眾人全離了座位,想要把這一對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開來,然而冤家們統一的人高馬大,一胳膊肘能杵斷人的肋骨,連石將軍這樣一條五短三粗的硬漢,都像蚍蜉撼樹一般沒了下手之處。賀總指揮心胸寬廣,料想兩位軍長打不出人命,所以還能富有涵養的保持苦笑;連毅則是端著一杯白蘭地起了身,溜溜達達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觀戰——多麽好的一場武生戲,多麽好的兩個大武生,腿纏著腿身貼著身,有意思!

與此同時,霍相貞終於被顧承喜纏成了怒不可遏。帶著顧承喜一轉身,他強行邁開步子,撞向了前方的白粉墻。

顧承喜的脊背當即和墻壁硬碰硬了。咬緊牙關一仰頭,他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脖子,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腰。雙方的距離近在咫尺,霍相貞的呼吸急促滾燙,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,正是個發了狠的樣子。忽然笑了一下,顧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覆描繪過。

接二連三的撞擊讓他懷疑自己的骨骼將要根根碎裂,摟著腰的手漸漸松了,他不動聲色的向上擡。雙手在上方悄悄會了合,他驟然掐住了霍相貞的脖子。

他以為自己總算是攥住了霍相貞的命門,哪知霍相貞氣息一斷,隨即擡手握住了他的兩只腕子,而顧承喜身不由己,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開了雙手。

雙手分別握了顧承喜的手腕,霍相貞將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墻壁。顧承喜這回真是沒了還手之力,氣喘籲籲的靠了墻,他忽然感覺這個姿勢很意味深長。當年霍相貞曾經罵他“男不男女不女”,此刻這麽大敞四開的被霍相貞壓制住了,他想如果霍相貞是獵人,那麽自己其實也可以做他的獵物。

他們的關系就是獵與被獵,橫豎是勢均力敵,誰獵誰又有什麽關系?誰是男誰是女又有什麽關系?

可惜,霍相貞是個傻瓜,不懂這樣的關系會有多麽美妙,多麽動人。

霍相貞不能當眾把顧承喜活活打死,不是舍不得,是因為把他打死之後,自己會無法收場。不能繼續打,可也不能放了他。一旦自己松了手,誰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麽下流舉動,說出什麽下流言辭?眼角餘光瞥到賀伯高要往這邊走了,他轉而又盯住了顧承喜。在賀伯高出言勸架之前,他還得提防著對方。這一架打得著實是沒意思,他仿佛一直只是帶著塊大牛皮糖轉圈子,並且是塊下流的牛皮糖,粘著他貼著他,拱動著湧動著,包藏著一肚子不見天日的邪心思。

賀伯高越來越近了,而霍相貞依舊和顧承喜對視著。顧承喜的口鼻之間殘留著一抹半幹的血漬,眼中蘊藏了一點流光,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貞臉上打著轉,光芒帶了熱度,仿佛要在他的臉上燒出記號。

霍相貞則是沒反應,沒表情。他的世界黑白分明,愛就是愛,恨就是恨。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,不是不報,時候未到。

一雙手隔到兩人中間,賀伯高瞧準時機,開始勸架。他雖然親切溫和,但畢竟是眾人的頂頭上司,親自發了話,霍相貞和顧承喜是不能不給面子的——況且真打下去,也打不出個結果來。

霍相貞松了手,顧承喜也從勤務兵手中接過了熱毛巾擦臉。石將軍冒著極大的危險,重新坐回了兩人中間。賀伯高見眾人重新落座了,便大大方方的開了幾句玩笑,又讓夥計送冰鎮啤酒進來,罰幾個火氣大的各飲一杯。

霍相貞喝了半杯啤酒,又向主人翁致歉,未等他致歉完畢,顧承喜也開了腔,口口聲聲的“見笑了”。霍相貞登時閉了嘴,感覺兩個人仿佛是在聯袂發言,也不像話。而自從見識了霍顧二人的全武行之後,萬國強和石將軍像是自慚形穢一般,不好意思再小打小鬧,所以雅座之中反倒是真太平了。

霍相貞酒量平平,先喝了白蘭地,又灌了冷啤酒,這時被窗外的晚風悠悠一吹,就隱隱覺出了眩暈,幸而他的意志力很強,既然知道席上有個顧承喜,便自己管束著自己,不肯失態。把啤酒杯子向旁一推,他將一邊胳膊肘支上桌面,側身擡手扶了額頭,另一只手握了筷子,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從什錦冰碗裏夾榛子吃,偶爾又和石將軍低聲聊幾句。

他是氣定神閑了,顧承喜用一條手帕堵著鼻孔,也和旁人有說有笑起來。其餘人等看著他們兩個的反應,都是感覺新鮮——打的時候帶著你死我活的狠勁,一旦不打了,立刻各忙各的,仿佛剛才拼命的人並非他倆。

這一頓飯吃得長久,席散之時,天已經黑透了。樓內樓外全安裝了五百支燭光的大電燈,把整座園子照得亮如白晝。樓上一有動靜,樓下各家的衛士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。霍相貞和石將軍先走了出來,石將軍對他低語道:“靜恒,北平城裏別鬧事兒,出了城再另找機會。”

霍相貞連連的點頭,同時發現斜前方站了一名青年副官,正在一眼不眨的盯著自己看,並且目光銳利,是個不懷好意的看法。心中無端的起了一股子火,霍相貞擡手指向了他:“看什麽?滾蛋!”

裴海生退了一步,當真轉身走了。他走了,安德烈和李天寶來了;石將軍一直扶著霍相貞,這時見了安德烈,當即把霍相貞往他懷裏一推:“好,這家夥個子大,讓他攙著你吧!”隨即又對李天寶說道:“他醉了,你們趕緊送他回家。”

安德烈高人一頭,一眼看到了剛剛下樓的顧承喜,登時連拖帶拽的要帶霍相貞走。而顧承喜因為要陪著連毅,所以落了後。花園子裏亂哄哄的,遠處又黑,他一邊說笑一邊東張西望,心想:“跑了。”

跑了也沒關系,橫豎還有再見的機會。一身的骨頭像被摔松了關節,一動就疼,不動也疼。但是疼痛之餘,也很有趣味——肆意妄為的趣味,不裝孫子的趣味,想怎麽樣,就怎麽樣。

午夜時分,軍頭們各回各家。霍相貞坐在房前臺階上乘涼吹風,一邊喝醒酒茶,一邊對安德烈說道:“這飯吃的,吃到一半還打了一架。真是日久見人心,我畢生都沒有見過這麽下流無恥的東西!”

與此同時,連宅燈火通明,連毅一邊坐在椅子上洗腳,一邊也對白摩尼笑道:“你大哥和小顧今天打了一架,打得漂亮!哈哈,這頓飯吃得有意思,不虛此行啊!”

白摩尼撩了他一眼:“誰贏了?”

連毅問道:“你說呢?”

白摩尼垂下眼簾:“肯定是我大哥。”

連毅踩出了一盆水花,哈哈哈的又笑了一氣。

旁觀者是興高采烈了,挨揍的也沒有長籲短嘆。顧承喜在家中的大浴缸裏半躺半坐,手裏端著一瓶汽水。擡頭望向坐在浴缸邊沿的裴海生,他開口笑問:“這回見著真人了吧?怎麽樣?”

不等裴海生回答,他搖晃著汽水瓶子繼續笑道:“說起來,也認識四五年了,按年齡算,我還是他的老弟呢!”

擡手摸了摸隱隱作痛的鼻子,他自顧自的又道:“這當大哥的是真不疼人,逮著我就下狠手。等將來到了山東,我非找機會和他好好算算賬不可。”

顧承喜這話說了不過三天,霍相貞便隨著姍姍而來的孫文雄部上了火車,走津浦路進了山東。而顧承喜被賀伯高催促得坐不住,只好親自帶兵出發,也追著霍相貞南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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